19歲,我第一次離開老家去了上海讀大學,背負著大學聯考的不理想和父母的失望,去一個普通的二流學校。
大三準備考研的時候,填了本應該大學聯考時填的志愿,北大。覺得目標有點高,宿舍也太吵,就到學校旁邊租了個小單間一個人住。
備考的生活十分枯燥,每天在自習室和出租房做兩點一線的規律運動,陪伴我的只有看不完的復習資料和中年油膩男人才標配的大號保溫杯。
每兩周我會給自己放一天假,不去自習室,躲在出租屋里看美劇或者出去隨便亂逛,偶爾也喜歡自縛,這是我未對任何人提起過的小愛好,把自己的雙腳并攏,再用繩子規則地從皮膚上繞過,綁起來好好睡一晚,總能夠很好地緩解我與日俱增的壓力。
我的出租屋不大,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唯一的不足是它和幾個單間擠在地下室,所以沒有陽台,每次晾衣服都需要穿過一個過道,爬樓梯來到地面,把衣服支在幾根歪斜的晾衣桿上。
晾衣桿的就支在小區的路邊,還有幾張斑駁的藤椅,是小區里一些老人消閑曬陽用的,但有幾次我都看到一個瘦瘦高高的男人坐在上面,帶著金絲眼鏡,西裝革履。
他或是打電話,或是玩手機,從沒有正眼看我,但我總覺得,他一直用余光在追蹤我。更奇怪的是,我晾完衣服回到屋里,不久之后便會聽到一陣腳步聲,透過門縫悄悄地看,那個男人也就離開了。
第三次遇到這個情況的夜晚,我遲遲沒有睡著,考研的壓力加上奇怪的男人,使我產生了一種莫名緊張的情緒,整夜都頭腦迷離。之后幾天我都沒有去路邊晾衣服,我寧愿讓衣服在屋里陰干,也不想多生枝節。
那個男人再次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是晚上十點,我正從自習室走回我的住處。他站在地下室的入口處抽煙,我一眼就認出了他,高高瘦瘦,眼袋浮腫,提著公文包,臉頰甚至有點凹陷。
我想飛快地避開他,于是提前摸出鑰匙,打開了地下室入口的門。他卻一閃身,跟著我進入了地下室,還不斷地跟我道謝,「謝謝謝謝,忘帶鑰匙了,要不是你我不知道要等到幾點。」
我回頭還以禮貌的微笑,卻發現他一直盯著我的脖子,我下意識地去摸,是昨天自縛留下的繩子痕跡,紅紅地好似一道蚯蚓。
他警惕又關心地問我,「你遇到麻煩了嗎?」
我搖搖頭,「沒有,自己不小心抓的。你也住這里?」
他愣了一秒,又趕緊回答,「哦不,我住在對面的小區,這個地下室我租了個儲物間,過來拿些東西。」
又寒暄了幾句,才知道他原來在本地一個外企里工作,有個6歲的女兒,妻子在一所幼兒園里當領導。他知道我在準備考研,還分享了一些自己的經歷并鼓勵了我。
回到屋里,我覺得那個男人說話文質彬彬,可能是我自己想多了,心里還有些愧疚,想著如果再遇到他時一定和他道個歉。
只是沒想到第二天就在去自習室的路上遇到了他,他開著車,把車窗搖下來跟我打招呼。我有點意外,他也許感覺到了我的詫異,他說,「小姑娘別怕,我去公司辦事情,剛巧又遇到你了,我不是壞人。」
後來碰到他的次數愈發的多了,小賣部,馬路上,屋門口,這讓我感覺這些「巧合遇到」密集地有些離譜。
有一次來大姨媽,肚子疼地實在復習不進去,就想提前回去休息,剛走到地下室門口,卻看到那個男人對著我房間,勾著身子往里張望。
我喊了一聲,問他在那干嘛。他轉過頭吃了一驚,又很快恢復成泰然自若的樣子。他慢慢走到我面前,那種邁步的樣子有些不自然,又努力掩飾地非常自然,讓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笑了笑,「沒,下班的時候在小區門口看到有你的快遞,就順手給你帶過來了,看看你在不在家。」
我接過快遞,最外側的包裝袋已經被撕掉了,露出了里面的包裝盒,是我新買的紅色棉繩,原來用來自縛的繩子壞掉了,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發現里面是什麼。
我把快遞飛速藏到身后,摸出鑰匙,打開房門,鉆進屋子,關好門,背靠在墻上。我感覺到他沒有走,他就在我的門外,距離我幾米的地方,也許在盯著我的門,也許在看著我拉緊窗簾的窗子。我全身灼熱,仿佛他的目光能夠穿墻而過,讓我渾身不適,汗不斷地從額頭上流到眼角,這是我人生中從未經歷過的恐懼。很久很久之后,我才聽到了漸行漸遠的腳步聲,那個男人離開了。
我像斷了線的木偶,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胸口起伏,像是剛逃過抓捕的精疲力盡的鳥,感覺總算躲過了一劫。但我的手機卻收到短信亮了起來。
「別緊張,小妹妹。剛才是我突兀了,明天我請你吃個飯吧,當做道歉。中午12點,我去你自習室門口接你。」
手機從我手中滑落,心里升騰出一種絕望的感覺,那個男人從快遞上抄走了我的電話,還不知什麼時候知道了我自習室的地址。
第二天中午,他果然出現在了我的自習室門口,示意我跟著他上車,我心里陡然生出厭惡,想拒絕他又害怕惹得同學注意,產生不必要的非議,只好鬼使神差地安慰自己,吃個飯也沒啥,剛好當面明明白白地把話講清楚。
他把我領到一個僻靜的咖啡廳里,選了一個四人座,卻沒有選擇坐到我對面,直接坐到了我的旁邊,這讓我的心臟開始狂跳。
他微微側身,手輕輕摸上了我的頭髮,「其實,我知道你的,一個不可告人的小秘密。」
他又朝我挪近了一點,手掌落到了我的肩膀上,我打了一個哆嗦,腦子里嗡嗡作響,那種害怕就像是被人扒掉了衣物在光天化日之下審判。
他用力摟過我的肩膀,語調低沉,「別怕,我不會告訴別人的,只要你聽我的話。」
我甚至聞到了他身上令人惡心的欲望的味道,這讓我頭皮發麻,全身不聽使喚。我用力推開他,奪路而逃。
從那天開始,我拉黑了他的手機號,經常故意自習到很晚,然后回自己原來的宿舍休息。即使一定要回租房住處,我也會盡量帶著朋友,我知道那個男人不在,但也會在屋里大聲吵鬧,把電視聲音開到最大,像是對某種無言的存在宣戰。我覺得是自己之前過的太安靜了,才會讓人覺得簡單,覺得有機可乘。
只是從那以后,每次手機亮起,陌生號碼的短信和來電都讓我膽戰心驚,我沒有辦法做到完全集中精力去復習,我總覺得有雙眼睛,在不近不遠的地方偷偷窺視我。
平靜的時光沒有持續超過一周,我收到了一段陌生的視訊,視訊畫面不斷抖動,一看就是在窗口的角落里[偷.拍]的,但里面那個慢慢用繩子綁住自己軀體的人,正是我自己。
這個視訊讓我猶如五雷轟頂,整個人都魂不附體了,眼睛雖然看著書,卻不再能復習進去一個字,覺得自己被人抓住了致命的把柄,悲傷和絕望從腳底升騰至頭頂,一個下午握著筆,卻一個字都沒有寫出來,這時距離考研還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
我想找個人大哭一場,才發現根本沒有人可以做我訴說的對象,他們根本不會同情我的經歷,也不可能理解我的愛好,有一瞬間我想到了死,我就坐在自習室的靠窗戶旁邊,我只要站起來,放下筆,后退幾步就可以沖出窗外。這樣就不用考研了,也不用處理這一堆破事,也不用面對父母恨鐵不成鋼的目光,只留下窗外的云朵擁抱我。
我望著窗外發呆,直到坐在我后面的女生拍了拍我,她遞給我一個蘋果,她說,「壓力很大吧,到了這個時候每個人都是這樣的,就差最后一口氣了,千萬要堅持住!」
我望著她,臉上是很溫暖很溫暖的笑容,我的魂魄仿佛一下子從千里之外被拉回身體,一個激靈醒了過來。
我知道如果我不答應那個男人的話,我的視訊可能會被寄給我的父母,我的學校,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會不會理解我,在那個一點風都沒有的寧靜夜晚,我打電話回家,我期盼著父母支持我并給我一些安慰。
我和父母在電話里說的很隱晦,我說我最近遇到了麻煩,可能會影響到我的考研成績,如果到時候考不上,你們會不會怪我?
父親的語氣立刻就嚴厲了起來,他非常認真地對我說,「女兒,你不要想為自己的失敗提前找好退路和理由,這會助長你的惰性,大學聯考是這樣,考研你還想這樣嗎?如果你一門心思只想學習,如果你的生活里只有學習,又哪會遇上什麼麻煩呢?」
冰冷的話語通過話筒刺入我的耳膜,我站在學校操場的路燈下,孤獨地覺得全世界都與我為敵。本還想告訴他們我被騷擾的事情,但聽到父親的責備,伴隨著心臟跳動時的絞痛,我默默地掛掉了電話。
第二天,我找到了輔導員,告訴他有人惡意騷擾我,我可不可以報警?輔導員讓我先冷靜下來,他說,「這件事情鬧大,對你對學校都是不好的影響,反正你已經搬回學校住了,而且考上研究生也會去別的城市,不如好好復習,爭取考研成功。」
聽著輔導員的話,被世界孤立的屈辱再次涌上心頭,仇恨的嫩芽在內心瘋長,有一個聲音在不斷地告訴我,「都是那個男人,他打亂了我的生活,反而讓我備受苛責,他卻自己逍遙自在。」我的整個世界開始扭曲燃燒,我要讓那個男人獲得應有的懲罰。
我歇斯底里地想了很多,我這一輩子活到現在,永遠都在學習,但大學聯考失利了,考研也復習的不理想,基本屬于一事無成。我還有很多想去的地方,還有很多想做的事情,但可能上天就是如此不公平,它喜歡讓生活本就混沌的我繼續深陷泥潭。我去隔壁借了一把鐵剪刀,放進包里,寫了一段遺言,塞在枕頭底下。即便世界待我不公,我也要和它做個了斷。
我打電話告訴那個男人,你不就是想睡我嗎?沒問題,今天晚上就可以。我提前開好房間,裝好買來的攝像頭和錄音筆,然后坐在房間里等他。
他要求我自己把自己綁好,就像平時自縛一樣。我覺得胃里一陣惡心,望向窗外,光天白日,我卻只看到無邊的黑暗。
到了約定的時間,他出現在了房間門口,我不記得這是第幾次見到他了,但從沒有一次他像今天這般高興。
他哼著小曲,脫去自己的衣服,也把我扒地赤身裸體,上來和我抱在一起。那一瞬間,我不知道從哪里來了力氣,像是二十多年所有使過的勁都在此刻附體,我飛起一腳,把他踹出三米之外。
我拿起放在電視上的攝像頭,還有正在錄音的錄音筆,使出全身吃奶的勁大聲喊出事先背過一萬遍的台詞:「你叫XXX,在XXX公司擔任XXX經理,家里住在XXX小區XXX單元XXX,你家有兩輛車,你開XXX,你老婆開XX,你老婆叫XXX,你女兒叫XXX,在XXX小學上學!」
我說出來的瞬間,腦子里一片空白,我不知道以惡治惡是不是對的,但我別無選擇。我告訴他自己比他想象地要更了解他,我知道他的很多信息,并不比他知道我的少,今天我早有準備。
那個男人在墻角邊愣了一下,突然間伸出手,徑直朝我沖過來。我預先想到了這個情節,轉身拿起事先準備好的鐵剪刀,對準他,逼停他,告訴他,「事先我已經報了警,警察隨時可能來敲門,」我晃了晃手里的攝像頭,「如果你不想你的老婆和女兒看到這個,現在就立刻離開,如果以后再來騷擾我,你知道后果的。」
他哆嗦著套上衣服和褲子,卷著領帶和外套奪門而逃,像丟盔棄甲屁滾尿流的逃兵。 我站在門口,無比鎮定,像傾盆大雨的黑夜里,孤身闖入黑暗,親手屠戮了自己的仇人。
但我一點也不高興,我靠著門框哭了很久,我想夸獎自己長大了,很能干,我想告訴自己可以回去跟每個人吹牛了,但事實上,我卻只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深邃的孤獨。
因為這件事,我考研還是失敗了。父親知道后,眼里是和大學聯考失利時一樣的落寞。他并不問我失利的原因,只是像往常一樣責備我。我麻木地看著父親的嘴巴蠕動,心里莫名產生了一絲討厭。
大四時我找了離家很遠的城市實習,到現在工作多年,除了過年以外,再也不回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