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雪霽。
北方冬天的風很冷,很硬。我剛剛結束了一段不算順心的戀情,結束了才發現其實并沒有想象中難過。
年紀漸長,以至于半夜驚夢、抱膝而坐到天明,也只會在清晨時分蒸騰成一縷霧嵐,須臾無影,不知又將在哪個午夜激起恨惱。
我一直是不怎麼慣于被人照顧的。說白了,是不指望。 我曾經寄托希望的人,多多少少都讓我跌了點跟頭,所以後來學聰明了,干脆拒絕期待。
「人心,是個很值得考量的命題。」
我故作深沉地下了定義。
他在寒風中縮了縮脖子。我把他的手揣進口袋里暖著,看一點月光落在他肩膀上,一片枯干的葉被風裹著掉在他頭髮里。
他狠狠哆嗦了一下。
小南方人怕冷。
我開著玩笑逗他,然后拽著他去買關東煮。
燙口的海帶暈開霧氣,熏得發白的眼鏡被摘了下來放在桌上。他小口吃著,我心念一動,忍不住摸了他的腦袋。
他不吃了,抬頭看著我。
「我覺得謹慎點挺好的。」
他拿紙巾擦了嘴,眼睛望著地面。
「總比拋棄別人要好。」
3月,柔軟的大床。
他被親吻的時候喜歡閉上眼睛,被欺負的時候也喜歡無邊的黑暗,所以他看不到我的手忙腳亂,只會安安靜靜地等著,在我胡亂揉弄他的頭髮的時候,輕輕蹭我的手掌。
那時我連膠帶都用不利索,玩繩更是會擰成一團。摘下眼罩后我向他致以歉意,而他思考了片刻,問我要不要買些更方便的束具。
「?」,他一臉疑惑看向我,我忍著笑說好。
打掃完戰場,我倆并排躺在床上。月光從窗簾的縫里掉出來,窗框的影子被拉得很長。
他伸出左手,試探著放在我的掌心。
我攥著他的手看向他,像是看見了窗外廣袤的星河。寰宇暗涌,沒有一顆星是屬于旅人的棲所。躁動的粉色星芒在真空中浮動,無盡的漂泊之外只有無盡的漂泊。
我看到的不是他,而是我自己的思想,是對這段不知歸處的關系的探詢。
這歡愉細碎如銀,卻未曾標示買斷的價格。人的機體固然比思想要真實得多,但卻幾乎沒有忠誠度可言。即使身為他的「主人」,我也并沒有一點將他強留在身邊的權力。實際上我不過是他獲得多巴胺的工具,雖然他也一樣。
煙花的絢爛令人癡醉,然而轉眼寂滅,便只余無邊悵然。我嘆了口氣,發現他的眼神也有些迷茫落寞。
「怎麼了?」,我問他。
「沒事。」,他說,「挺好笑的,我想多陪你一陣子,不知道為什麼。」
「我技術不好,沒什麼可留戀的。」我轉過臉看向天花板。
「你不知道犬科動物會認主的嗎?」他聲音里帶著些失落。我有些不忍,伸手要揉他的頭髮,卻被躲了過去。
「你要是擔心,也行。」我翻過身沖著他,「做我男朋友。」
「……什麼?」
「萬一我拋棄你,你就控訴我家暴,甚至可以拿你身上的傷痕做證明。」
他長呼一口氣,翻過身去,不再理我。
過了很久,我疑心他是睡著了,于是悄悄湊了過去,環住了他的腰。
「理論上來講,這確實是防止我拋棄你的最好方式。」
終于傳來一聲嘆息,然后是一只手搭在了我的手上。我抽出手,然后將五指伸進他的指縫,輕輕扣住。
「試試吧。」
「嗯,試試。」我趴在他肩上,閉上了眼睛。
剛確定關系時的牽手
4月,鶯飛草長。
我們開始學著像情侶那樣相處。我拉著他的手,從飛滿氣球的廣場走到零落著蓬葦的湖畔,從晨曦初露的山巔走到燈火昏黃的餐館。他托著我的手輕輕呵氣,僵冷的手指一點點舒展,掛滿冰凌的屋檐下有了乳燕的啼鳴。
一起爬泰山時,他給我買的木雕小鳥
日出日落,月升月沉,他似乎比初見時高了些,細密睫毛里有湖水在閃。
他問我要不要打羽球,于是我成了球館里的菜鳥,和他一起被陌生的大叔拽去打混雙。我站在網前舉著拍不知所措,他以我為圓心滿場飛奔著救球,一場結束, 大叔笑著說小情侶不太默契,我看看他,他也看看我,然后抿著嘴偷笑。
一起在羽毛球場
「以后我們會變默契嗎?」在球館角落的凳子里,他歪過頭悄悄問我。
「會。」我替他擦了汗,將毛巾疊好放回包里。
那天晚上我們聊到了深夜,他靠在我肩上給我講他的理想是生活安穩,然后每天給喜歡的人做飯;我說我的理想是在書房里養一只貓,給它纏一個貓爬架,還要訂一個兩米的金屬籠,就放在書桌下面。
「養狗。」我補充。
「那你缺會做飯的狗嗎?」他往我身上湊了湊。
「廚藝穩定的話,可以考慮。」我說。
7月,他的生日。
我問他想要什麼,他說可以買五桶羽球。我咬著牙說不如二十卷靜電膠帶,然后他沉默了。
然后他說應該用不完。
我感覺后槽牙和太陽穴在一起痛。
其實我很想給他買個戒指,所以我就買了。
是兩個同款的指環,只有大小粗細的差別。
他生日那天我帶他去看電影,警匪片。他看到緊張的時候抱著我的胳膊,看到放松的時候就歪在我身上亂蹭。電影散場以后我拉著他走到廣場上,漫天的燈光星光和月光交織著,游人無處躲藏,我攥著他的手腕走到背光的地方。
我問他記不記得我去年說過的話,記不記得我說我不相信人性、不相信有人能永遠堅守自己的靈魂。
他說記得,我問他,「你呢?」
他望著那頭的燈光想了想,「人都是會變的,我很難保證我會是例外。」
「但我想,我不會背叛你。」
說實話,我是不全信的。但我還是掏出了那個絲絨的小盒子。盒子里是兩枚閃著光澤的指環,中央澆筑出一座冰山的形狀。
他似乎愣了愣。
「這是我給你的生日禮物。」
他的耳根好像紅了。但是太暗,我看不真切。
我取出那枚大一點的戒指,戴在他的右手無名指上。他取下了另一枚戒指,小心翼翼地替我戴在了同樣的位置。
「別讓我失望。」我吻了吻他的唇角,「你說過,犬科動物會認主的。」
「好。」他蹲下身子,吻了我的指尖。
每次去找他時都會經過的一條路
「你會一直陪著我的吧。」
我問他。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句話成了我的口頭禪。
「會呀。」
他一如既往回答著,語氣輕松而自然,像是在說太陽會從東邊升起,北極星永遠指著正北方。
我仍然一如既往地不相信人性。
但如果是他——
我愿意試著期許來日的陽光。